车前子
杨明义是早年成名。成名就要在早年,身体好,有力气,玩得动。像我现在牙都掉了,手都颤了,要成名也晚了。更主要是无所谓了。因为成了名又能干什么?没力气了。那时在苏州,我十几岁,有一次在一个场合,我见到大家交头接耳群情振奋,传说杨明义呆会儿要来。我听说杨明义要来,我就走了。我天生反骨,不尿权威,我一听杨明义要来,身上的毛就逆了起来。看来杨明义那时在我幼稚的心灵里俨然已经是个权威了。所以我在苏州的时候,就一直没见过杨明义。
后来在北京,书法神童朱永灵请饭,饭桌上我与杨明义认识了。我倒也没有觉得相见恨晚。宇宙自有定数,该什么时候见人就什么时候见人。所以也就没什么晚不晚的。我倒常常怕相见恨早——早不是个好东西,早恋容易心疼,早婚容易头痛,当然,除了早年成名。早市里只有早年成名这件货色还行。话说那天的饭桌,我与杨明义认识了,他很客气,送了我一本画册一本随笔,并低着头认真地在上面题词签名。我很高兴。不是他在送我的书上题词签名我就高兴,是因为我觉得他与苏州的另外一些著名人士的作派不一样。苏州的著名人士送人书,往往不愿随便签个名什么的,大概觉得一签名就是批示,就是支票,值钱啊。有个著名苏州人赐我雄文一卷,扉页上像处女的肚皮,没有妊娠纹,废话,处女的肚皮上当然没有妊娠纹,即使有蜘蛛网也决不会有妊娠纹的。我回敬他拙作一部,扉页上却写满了字,皱皱巴巴的仿佛罗丹的《老娼妇》,我把苏州市市民守则胡乱抄了一通。只是现在想来,我有些吃亏了。杨明义很客气,我更客气。他要我写篇文章,我说写就写。只是一直没写。前天晚上他又来电话,我觉得再不写我就显得不客气了。
好,我开始写有关杨明义的文章。
杨明义的画,我看得不多,所看到的,几乎都有一种透明的性质。他的画,像不是画在宣纸上的,像是画在玻璃上的。拿起来对着光一望,会叮叮当当地响。这响声是清新的,跨行业地一比,仿佛他的本家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绝句。杨明义和杨万里还真有点关系,杨明义这个名字像是对杨万里的延伸,光读万卷书不行,还要行万里路,只有行了万里路,人才能够明义。据说苏州的画家都喜欢呆在家里,不愿跑,让他们去敦煌,他们说去那里干什么,太苦了。当然,这一点也是大可赞赏的,因为即使没画出个名堂,也算为社会作了些贡献——不乱跑,有利于安定团结么。杨明义的画在我看来,无疑是受到了林风眠的滋养,但杨明义还是有了变化。林风眠的画像是画在瓷器上的,杨明义的画,我在前面已经说过,像是画在玻璃上的。时至今日要在艺术上有点变化,不容易。我觉得杨明义的不容易之处,是他最早把他的故乡苏州——往大里说也就是江南水乡符号化的。他搞出了一套江南水乡的符号,让一些人有饭吃了。
苏东坡论说王维是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古人说话都不多,因为说到点子上。我说了半天的话,却言不及义——这个成语好像就是为杨明义准备的,我也就有了借口,说了半天话,还没说到杨明义,这是定数。看来随便说说大不易,那我也来个套,我就套套苏东坡的这句话,我说杨明义的画是“水中有墨,墨中有水”,如果杨明义要人在五百年后继续传说,那么杨明义还要在笔上多动动,这个笔不是随笔的笔,是毛笔之笔。
2003/4/15
(2003年6月《东方美术》杂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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