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郑 奇

　　杨明义的年龄还谈不上“老”，但画画的资历已经不浅了。他六十年代初便开始从事水印版画创作，后专事水墨，尤擅写生水乡风景，四十多年来，获得过不少殊荣，在海内外颇有声望。最令人钦羡的是，他与当代许许多多大艺术家都有着不平常的交往，诸如叶浅予、黄胄、吴冠中、林风眠、傅抱石、亚明、黄永玉、林散之、吴作人、李可染、程十发、华君武、朱屺瞻、王己千、陆俨少、陈丹青、董欣宾等等，都与他们之间发生过值得纪念的故事和佳话美谈，其中绝大多数艺术家与他交往都留有照片，书画作品，书信或其他可以作为传世文物的第一手珍贵资料，仅就这些交往而言，已是一部活生生的当代美术史。他还有大量的购自世界各地的骨董古玩。进入他的居室，你会感到目不暇接，美不胜收。看到这些，你会惊叹他的阅历、他的品位、他的鉴赏能力，你可能会觉得此人一定是老气横秋，画的画一定是深不可测，可望而不可及。然而，令人惊讶的是，他从艺四十多年，他的画始终保持着一种赤子之心，童贞之情，似乎丝毫没有受到过社会的熏染，干干净净，明明朗朗，亲切宜人。这种童贞简直与他的年龄不相称，与他的阅历不相等。在我的艺术史研究的视野中，这几乎是仅见的特例。人家说：“返老还童”，而杨明义似乎就从来没有老过。按照画如其人的定律，可以说杨明义是具有非凡定力的天才。

　　杨明义很厚道，很谦虚好学，其品行为老一辈画家交口称道。但他在与众多艺术家的交往中，却绝不在一招一式的具体技法上接受他们的影响，始终保持着他原本的自我，保持着强烈的个人风貌，并使这种个人风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地巩固、成熟。

　　他的个人风格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呢？

　　他的线条十分细劲，是毛笔，不似毛笔；似铅笔，不是铅笔；似钢笔，不是钢笔。它比毛笔锐利、比铅笔凝重、比钢笔丰富、走线委婉抒畅，丝丝入扣，以形写神，入情入味，安宁静谧，毫无火气，霸气。

　　他用墨一反传统的皴、擦、烘、晕，而是自创一格的渲、涮，突显出润中之韵，赏心而悦目，没有故作高深的神出鬼没，纯任宣纸和水墨的交融润化，单纯而简捷，直摄江南氤氲之魂。

　　由于他用笔用墨的方法与传统迥异，因而他的画自诞生之日起便成为画界争议的一个焦点，有的人说他画的不是中国画，有的人则肯定他的创新，他认真地听取各种意见，然后又一如既往地画自己的画，越画越入妙境。

　　其实，倘要用严格的传统笔墨来衡量，上至高剑父、林风眠、傅抱石、下至黄胄，黄永玉、吴冠中等等，都不能算是中国画。但店大欺客，客大欺店，画家名气一大，人们便不再有什么非议了。

　　杨明义深知此理，他追求的不是作品上的标签，而是作品本身。至于是不是中国画，可以留待后人争论。有争论之价值，本身已构成了历史。是不是自己的画，是不是痛痛快快地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。我觉得杨明义毫无疑义地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，这便是他的聪明，他的成功，而且是他用他持之以恒的定力和坚韧获取的成功。

　　杨明义热爱故乡，长于写生，这是他个人风格形成的又一重要因素。当然，故乡，谁不热爱？写生，现代画家谁不重视？然而，在杨明义，热爱故乡与重视写生却都有他的特殊性，从明代吴门画派到今天的苏州画院，对苏州或江南的写生似乎大多遵循一个公式：画家——笔墨——自然。而杨明义似乎采用了一个新的公式：画家——自然。当中省去了（至少说是简略了）笔墨，他是用自己的感觉直达自然。尽管他也用笔墨，也讲究笔墨，但他找到了笔墨技法中与自然最贴近的技法。尤其是雨景、雾景、雪景，给人感觉真正是可游可居。而且，杨明义笔下的自然，也与前人有别，前人多似山水树木或园林为主，杨明义则强调白墙黑瓦的民居和水网交错的舟桥。也就是说，杨明义所摄取的是江南民间的人文景观，它比前人所画的江南更为平易和亲切，有着浓郁的平民生活的情趣。

　　于此可以看出，杨明义不仅没有一成不变地固守传统模式，也没有赶时髦追逐现代派抽象艺术，他以最大的热忱保持着水乡的酷恋之情，哪怕去国二十年，读中外书籍破万卷，心中装着的还是那一份原始的本真和本真的美好。

　　我近年喜欢谈佛。佛性人人皆有，但被包裹在核心。核心外围一层一层，包裹着前生的业障、祖先的遗传、社会的薰染，于是就成了俗人。所谓修心，就是把外围的层层包裹去掉，去到一无所有，便成了佛。如此而言，杨明义几十年不受什么薰染，保持着赤子之心，水乡之情，岂不是比我们更接近佛性么？

　　2002年10月12日于南京

　　（文章来源于《水墨之旅》）